黑塞翻译太白诗
赵武平
不懂诗,也就不大能领会诗人语言,比方弗罗斯特的那句名言,“诗是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Whatgets lost in tran slation)”。说得好像有道理,可细想却觉得难以理喻,否则就须承认下面的分行文字不是诗:
生命匆匆消逝有如闪电,
光华乍露便难觅踪影。
但见天空大地常驻不变,
人的容颜匆匆随时流逝。
噢,斟满酒杯因何不饮,
你还在等待谁人光临?
但《黑塞小说散文选》(张佩芬、王克澄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9月初版,696页)却要人相信,它不仅是诗,而且还是首唐诗。在入选小说《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中,自谓“李太白”的主人翁请朋友“杜甫”朗诵李白诗篇,除了上面的还有这样一首:“今晨你的头发还乌亮似黑绸, “夜晚时便已像白雪覆盖, “谁若不愿活生生被折磨至死,“请举起酒杯邀明月共饮!”(页548—549)
诗仙何曾有此文墨?《李白诗全集》(鲍方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11月出版,284页)显然没有胪列。诗很容易被疑为黑塞伪托李白名义仿作,毕竟他不识汉字,无以直接阅读翻译唐诗,虽然他独钟李杜已是定论。况且也有人说,黑塞假借他人之名作诗亦非没有纪录。比如,黑塞所引用的“艾兴多夫诗歌”,即“匆匆,啊,安详时分瞬间即至“我也将随之歇息,头上“美丽、孤寂的森林簌簌作响“即使在此地,我仍是陌生的异乡人”,却“在艾兴多夫全集中找不到”(窦维仪译赫尔曼·黑塞著《堤契诺之歌》,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1月初版,208页)。
不过,另有译者胡其鼎考证,黑塞所引虽非全璧,但确实出自李诗。其一是《对酒行》中的六旬:“浮生速流电,倏忽变光彩。“天地无雕换,容颜有迁改。“对酒不肯饮,含情欲谁待?”后一首源自《将进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卫茂平著《中国对德国文学影响史述》,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6年5月初版,页434)他自己把两首诗分别译成“人生逝去迅如一道闪电,“光彩幻灭不等旁人看见。“天地恒常,历久不变, “变易的时光掠过人的容颜迅飞。“你啊你,不痛饮却面对斟满的酒杯, “告诉我,你还在等待谁?”和“你的头发早晨还像乌黑的丝亮闪闪, “到了晚间却已被白雪濡染, “谁不愿忍受活生生的躯体死去的愁惨, “就抛弃酒杯邀明月来做伴!”(页433—434 )
既然诗有所本,回译中文是否还原,也许不该成为难题。唐诗远游返归中土,难道还要披着洋装?!主张还原的有道理,但两位译者没有还原,到底是因译时没找出原诗,或是别有说法,如今不得而知。我私愿以为,不还原的理由,是译者想原样展现黑塞眼中李诗面目:黑塞改译的李白就是这样。也有说黑塞的“太白诗”,分别出自海尔曼和克拉邦德的改译,而李诗在两位德译者手中,不是掐头去尾就是添枝加叶。译者癖好趣味往往影响译文面貌。大约时风如斯,说来倒与林译异曲同工。
30年代出版过的《中德文学研究》(陈铨著,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3月初版,144页)描述德译中国文学,所谈《水浒》译本改编最为典型:此外还有一本就《水浒传》里一部分故事改编成功的德文小说是额润斯苔茵(Ehrenstein) 1927年出版的《强盗与兵》……额润斯苔茵自己不懂中文,他认识了一位中国学生,这位中国学生零零碎碎地从中国小说里,翻译了一百多段故事,把译本交给他。额润斯苔茵从这些零碎片段里,知道了《水浒传》,至于《水浒传》全书,他从来没有机会读过,这就是他为什么误会,把《水浒传》当成一集零碎的民间传说的原因。他说他努力去把原书的“情节激烈的变简单,把故事集中到一个中心人物,这样原书就有了原来没有的统一的结构”。但是额润斯苔茵作的事情还不止此。他把武松生平最精彩的部分,遗漏不讲,偏偏把几位其他梁山泊好汉的故事改名换姓,来加在武松一人身上……尤其不可能的,就是武松忽然会唱一首白居易的诗。武松为什么要唱诗,自然是因额润斯苔茵最喜欢白居易,曾经间接转译过许多白居易的诗,所以藉这个机会,勉强拿一首来凑进去,至于适不适合武松的性格,他却管不了许多。
一般以为学者会比作家翻译得更精确,而作家比学者少受拘束而译笔比较随意。但是也有例外,比如赵元任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就不主张逐字死译:“但是有时候译得太准了就会把似通的不通变成不通的不通。或是把双关的笑话变成不相关的不笑话,或是把押韵的诗变成不押韵的不诗,或是把一句成语变成不成语,在这些例子里,那就因为要达原书原来要达的目的的起见,只可以稍微牺牲点准确的标准。”
语言学家陈原对此甚为推崇:“请注意:‘不笑话’,‘不诗’,‘不成语’。——不愧语言学大师:这是语言游戏式的构词。”前辈翻译家杨静远也说,“30年代我还是个小女孩时,就读到并迷上了赵元任先生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商务1922年版)。语言大师赵元任把这本不好对付的童话译得如此出神入化,使人忘记它是翻译过来的。对书中那随处冒出来的绊脚石,英语掌故、双关语、文字游戏等,他干脆一脚踢开,另起炉灶,代之以相应的汉语俚语、歇后语、双关语。就《爱丽丝》来说,赵译确是一本值得后人认真研习的翻译典籍……我也一直希望拥有这书却久求不得。”
可是,周克希的《译边草》(百家出版社2001年7月初版,158页)却指出,赵译“有时好像过于游戏式了”。他还说,“随手从第一页举个例子:inanothermoment译作‘不管四七二十八’,似有过犹不及之嫌。新出的吴钧陶先生译本,是译作‘一转眼功夫’的。”(页24)翻译不是游戏,要不阿丽思因何追寻不得?如果非说游戏,那么一定要有规则,要不谁都可以译书了。
转载于《中华读书报》2001年11月7日第2版《书里书外》
博主补记:
赫尔曼·黑塞(Hesse Hermann,1877—1962),文学家、诗人、评论家。原籍德国,1923年入瑞士籍。出生于南德的小镇卡尔夫,曾就读墨尔布隆神学校,因神经衰弱而辍学,复学后又在高中读书一年便退学,结束他在学校的正规教育。以后长期在瑞士隐居乡间。他被称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日后以《彷徨少年时》《乡愁》《荒原狼》《流浪者之歌》《玻璃珠游戏》等作品饮誉文坛。其代表作《荒原狼》(1927)曾轰动欧美,被托马斯·曼誉为“德国的尤利西斯”。“由于他的富于灵感的作品具有遒劲的气势和洞察力,也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了一个范例”,1946年获歌德奖,同年又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使他的世界声誉达于高峰。1962年病逝,享年85岁。一生追求和平与真理的黑塞,在纳粹独裁暴政时代,也是德国知识分子道德良心的象征。黑塞的作品以真诚剖析探索内心世界和人生的真谛而广受读者喜爱。
《赫尔曼·黑塞作品集》,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11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