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航读圣经:论因信称义
李野航
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你信这话吗?《约翰福音》
没有一个人靠着律法在 神面前称义,这是明显的,因为经上说:“义人必因信得生。”《加拉太书》
基督徒时常会这样向人发问:“你信神吗”?这样的问题,其实并无实际意义,因为当不同的回答者都说“信”的时候,这“信”的含义很可能恰恰相反。因为,不同的人,对他们所“信”的对象的理解是很不一样的、即使他们都把那对象叫做“基督”。
让我们暂时先放下自己所接受的先入为主之见,看看当耶稣要人信祂的时候,祂要人信的到底是什么吧。
耶稣说:“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你信这话吗”?我们细细体会这话,就会这句话中提到的“死”绝不是作为一个人在意识的、经验的层面所定义的“死”。 放到意识的、经验的层面上看,从古以来信基督的人们都死了或将会死。因此上,耶稣在这句话中要告诉人们的是存在着一个超乎意识、经验的层面生与死,这个生与死非意识所构造的语言足以把握和界定,这个生与死不是人类意识的对象。而信耶稣的话,就是相信这个信息是真实的。然而,人类是一种被囚禁于意识、经验的层面的生物,人类在意识的层面不能相信语言所不能把握的东西。所以,当耶稣试图告诉人们存在着超乎意识、经验的层面的事物时,人们就愤怒地用石头打祂。那么,超乎意识、经验的层面的事物就真的全然不可知吗?不然。因为,意识不是人类生命的全部特性,人类心灵深处还有一种叫做“良知”的东西,它是能够感受到超乎意识、经验的层面的事物的。只是,它用的不是语言,而是直觉(也就是属灵的直觉)。于是乎问题清晰了。在耶稣那里,信祂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们要用我们属灵的直觉去感知那个超乎意识、经验的层面的事物。我们的直觉越灵敏,那超乎意识、经验的层面的事物就越真实。
人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属灵的直觉的。有的人似乎直觉到了什么,他们不再用石头打耶稣,而是听他讲道、成了追随者、且后来发展成了一个庞大的团体。
可是,问题来了。在这个团体的内部,由于每个人直觉的水平是参差不齐的,他们对耶稣试图告诉他们的那些信息的理解各有不同,于是产生了纷争。属灵是事情不是可以靠在语言上的争论能解决的,一种对耶稣传达的信息加以统一口径以便维护团体合一的需要产生了。这时候,保罗这样的强势人物应运而生,他第一次把耶稣传达的信息、团体合一的需要加以整合、予以体制化。就这样,作为一种宗教的基督教产生了。
将耶稣传达的信息、团体合一的需要加以体制化首先要排除的障碍就是耶稣的早期追随者们对犹太教律法的理解与服从。耶稣的早期追随者们其实并不认为自己是基督教徒(这一点很讽刺),他们认为他们是真正的犹太教徒,因为他们所追随的正是犹太教经典所预言的弥赛亚。但犹太教律法的排他性是不允许一个新兴宗教的出现的。这给耶稣传达的信息的大范围普及制造了最大的障碍。在这个背景下,基督教的真正创始人保罗祭出了“因信称义”的大旗,说:“没有一个人靠着律法在神面前称义,这是明显的,因为经上说:“义人必因信得生。”《加拉太书》。最终,保罗在与耶稣早期门徒及其律法认同的斗争(在《圣经 教牧书信》部分,对这样的斗争颇多记述)中取得了胜利,基督信仰的体制化过程完成了第一个步骤。
体制化过程遇到的第二个障碍就是处理信徒的属灵直觉之差异的问题。比如,有的耶稣的追随者具有很丰满的神秘体验,具有强烈的神秘主义倾向。他们是基督教早期灵智派福音书的作者。且不论他们对耶稣传达的信息的理解是否更深刻、更准确,至少,他们的神秘主义体验对一个超大规模的体制化宗教的形成无疑是有害的。他们的神秘主义体验破坏了一个为更多下层民众所喜闻乐见的“集体表象”(见列维布留尔的《原始思维》)的形成,而这样的“集体表象”对一个团体的合一与扩张的需要而言极其有用。所以保罗提出了“一主,一信,一洗”(《以弗所书》)的主张,严厉打击、清除基督教内部的灵智派信徒极其思想,以便进一步地推进其基督教体制化工程。
基督教体制化工程就像一个城堡,就正面意义而言,它的确能让更多的人来到这个城堡里躲风避雨,就负面意义而言,它又是一个意识的、生命的牢笼,它把耶稣从天而降的“活水”装瓶、打包,搞成了一种只能由某个城堡才能提供的商品。况且,体制化工程之建造所取决的是“这世界的律”,而这“律”对于纯粹的基督信仰而言,乃是一剂潜藏的毒药。对此,保罗本人并非没有清醒的认识,他说:“但我觉得肢体中另有个律和我心中的律交战,把我掳去,叫我附从那肢体中犯罪的律。”保罗的反思是真诚的,但体制化工程的弊病总要显露出来、正如保罗所说:“各人的工程必然显露”。果然,到中世纪后期,基督教体制化工程的弊病就已经显露无遗了。
体制化工程能生出弊病,就也能生出这弊病的反叛者。在1517年万灵节前夕,一个名叫马丁路德的基督教僧侣从《罗马书》“义人必因信得生”的字句中找到了他反体制化的思想武器、开始公然反对大公教会派发赎罪券,写了著名的九十五条论纲,点燃了宗教改革的火药桶。他重新接续起了耶稣的传统,把信仰从体制化城堡的“包装盒”里拉回到个体属灵直觉与神启的直接关联中,并因此奠定了基督新教的基本原则。
马丁路德是基督教历史上在气质上更像耶稣的一个人,马丁路德试图在灵魂深处彻底弃绝“这世界的律”、而全然把自己交托给“神的律”,不幸的是,这一点,是宗教改革的绝大多数追随者们,对于他们而言,既然又形成了 一个团体、且必须持续下去,就仍要借用“这世界的律”、仍要把基督教的体制化工程继续下去。于是乎,加尔文这样的人产生了。他不关心“心中的律”的交战问题,他只关心如何把这地上的基督教新教王国做大。在加尔文的手上,基督教体制化工程与“这世界的律”展开了最为深刻与大规模的合作。这种合作的结果被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在其《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一书中加以了最为深刻的揭示。简言之,在加尔文的一手策划下,基督教体制化工程沦为了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合作者。就这样,耶稣之道沦为了人类既有文明形态的辩护者而不是批判者,耶稣再一次被人钉死在十字架上。只是这一次不是被犹太人,而是被加尔文派的基督徒!
无可讳言,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在物质的层面创造了巨大的奇迹。制造了人类有史以来连撒旦都叹为观止的“万国的荣华”。作为资本主义工业文明进程的落败者,中国人急于加入到这个进程中来的心情可想而知。基于这样的情结,一部分中国人认为要加入到资本主义工业文明进程中去,就必须在意识形态层面上引进基督教加尔文主义。他们的想法并非毫无道理。可他们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错误就是基督教加尔文主义绝不是耶稣之道,经验世界中的“万国的荣华”绝不是十字架,那些冲着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所取得的成就而皈依基督教的人绝不是耶稣的追随者。他们其实是“这世界的律”的信徒。“这世界的律”的本质就是既满足人一切的欲望,也带来极大的败坏。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内在逻辑所导致的世界大战以及最大规模的人道主义灾难已经无数次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
在今天的中国,“这世界的律”所带来的败坏折磨、摧残着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有些思维能力、直觉能力低下的人把他们受的苦归因于某一种政治势力/意识形态并因而投靠看起来与之相反的另一种政治势力/意识形态,仿佛这就是弃暗投明。他们认不清“这世界的律”的本质,他们认不清“神的律”的全然相异。他们天真地以为选择了基督徒的身份以及语言方式就自然地信了基督;他们天真地以为加尔文派的信条就是基督的信条。他们已经悄悄被“心中另一个律”掳去而浑然不知。他们狂热地传着加尔文派要他们传的“福音”却认不出其中所潜藏的敌基督的性质,这是十分可悲的。
所以,当有人自称“信基督”,并建议你“信基督”的时候,你一定要追问一个最最要紧的问题:“信基督到底意味着什么?信基督是更好的成为这世界的朋友、得这世界的好处呢,还是信真有东西超乎世界之上、且批判着这世界的不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