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超越者的崇高与脆弱
——从佛教思想看黑塞的《玻璃球游戏》
林国良
摘要:赫尔曼·黑塞的《玻璃球游戏》探讨的是人的精神超越问题。尽管虚构的玻璃球游戏具有使人精神超脱的作用,但超越的终极目标不应停留于此。深受佛教影响的黑塞,将大乘佛教的入世精神和对社会对民众的责任心,作为终极目标。最终主人公走出了象牙塔,选择了做小学教师去教育孩子的道路,但旋即溺水身亡。这一悲剧意味着主人公虽有崇高的意愿,但缺乏相应的行动能力。
关键词:黑塞;玻璃球游戏;超越
中图分类号:I106.4:B948;C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4)02-0112-05
作者简介:林国良,上海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上海200436)
瑞士作家赫尔曼·黑塞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玻璃球游戏》是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因此可看作是最能体现他晚年成熟思想的作品。《玻璃球游戏》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在未来时代的一个远离世俗社会的乌托邦国土里,主人公克乃西特从一个对音乐有特殊天赋的孩子,被培养成玻璃球游戏大师,又走出精神王国的象牙塔,决意要成为小学教师去培养孩子,最后溺水身亡。《玻璃球游戏》一直受到人们的关注,已有许多评论文章。本文将从佛教思想来解读此文。众所周知,黑塞深受佛教的影响,因此,从佛教角度来解读此文,大概不能说是太离谱吧。
一、精神超越的终极目标
虽知玻璃球游戏纯属虚构,但从一开始阅读,就想对此游戏有个确切了解。因为据说此游戏能综合一切知识,沟通一切艺术,是精神贵族的精神家园之基石。而随着阅读的展开,该游戏一直云罩雾绕,若隐若现,直至小说临近结束,笔者猛然醒悟,上当了,原来作者的旨趣根本就不是什么玻璃球游戏,而在于精神境界上的不断超越。
让我们直奔主题,不去讨论主人公是如何成为玻璃球游戏大师,以及成为大师后的种种作为,而来看看小说的最后结局。
当主人公克乃西特在那个乌托邦国土中达到了事业的顶峰,成了玻璃球游戏大师后,克乃西特逐渐意识到了这个乌托邦国土中谁都没意识到的潜在危机:这个精神贵族的世外桃园是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中形成的,而事实上,是世俗世界提供了他们必要的物质资源,一旦世人对他们厌倦了,不再支持他们了,那个乌托邦就很难再维持下去了。这是作者在这篇虚构小说中的极具现实主义的思考,并由此将小说推向了高潮。
意识到了潜在危机,该如何应对呢?原则上说,应该通过该团体多向社会作出贡献来消弥。具体如何着手呢?显然有多种多样的方法。但主人公选择了退出团体,走向社会,辞去游戏大师这一崇高的职务,作为一个小学教师的身份来为社会作贡献的方法。显然,对一个宗教团体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必要的方法,他们完全可以选择多派较低层次的团体成员去服务社会的方法来消弥潜在的危机。但克乃西特作出此种选择却有其必然性,这就是他要完成精神的进一步超越。而要理解这一点,需要将其放在作者醉心的东方文化背景下来分析。
二、东方背景下的圣贤群像
黑塞热衷于东方文化,醉心于中国思想,已有公论。而在中国主流文化中,儒家的最高境界是“内圣外王”,佛教的最高境界是“自觉觉他”,两者共同强调的是:不但个人的内在修养要达到圣贤、大觉者的境界,而且还要有一种行动能力,能帮助他人,能开展世间各种有益的事业。但要达到这一最高境界,却是难之又难。我们不妨以此背景来分析一下小说中的两个圣贤形象:老年长老和音乐大师。
老年长老是个隐士,在自己的竹林茅舍中隐居耕种,静修抄经,与世无争,与人无涉。当克乃西特慕名而造访求教时,长老虽对他有良好印象,却十分慎重地以占卦方式来决定是否要向其授道解惑,在卜得“童蒙” 卦后,方收下此弟子,向其传授易经占卜的方法。而日后,当已成为游戏大师的克乃西特再度派遣他的助手去向长老求学时,此助手就不再有成为长老弟子的荣幸了。长老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在人世间修建一座小小的园林,这是人人都能办到的。至于这个人能否把整个人世纳入他的竹林,我就全然不知了。” 这类隐士,在中国文化中,一直具有崇高地位,尤其为庄子等道家人物所推崇,但此境界并不是儒家和佛教所崇奉的最高境界。小说的主人公克乃西特虽然对长老极其崇敬,向他学习了易经和中国文化,但也没有走上这条隐居之路。
音乐大师是小说中一个更熠熠生辉的圣者形象。音乐大师到了临近生命终点时,“已完全丧失了说话习惯,但是一直保持着一种清明愉悦的平静状态,脸上焕发着一种奇异快活的光彩,而且在他的体力日渐衰退之际,这种快活精神却持久发展着”①。“有幸能进入大师屋内的少数几个人,感到沐浴在一个无私的纯净生命之落日余辉和慈光中,在这种超尘脱俗的慈祥光圈中,与无言的老人共同感受和谐完美的境界。他们逗留在这个水晶般透明清澈的灵魂的气氛里,好似置身于受到无形慈光普照的王国里,他们在这一极乐的时刻与老人共同谛听着非尘世的神秘音乐,而后带着清纯的心情和充沛精力回转自己的日常生活,好似从一座高山的巅顶下到人间一般。”②
①②[瑞士]赫尔曼·黑塞:《玻璃球游戏》,张佩芬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270、271页。
这是怎样一种境界呢?中国禅宗中:有一篇廓庵师远禅师的作品《十牛图》,以牛为比喻,以诗的形式讲述了禅宗修行者从起步到超凡人圣的种种境界,主要例举了十种境界:
寻牛:茫茫拔草去追寻,水阔山遥路更深。力尽神疲无处觅,但闻枫树晚蝉吟。
见迹:水边林下迹偏多,荒草离披见也么?纵是深山更深处,撩天鼻孔怎藏他?
见牛:黄鹂树上一声声,日暖风和岸柳青。只此更无回避处,森森头角画难成。
得牛:竭尽精神获得渠,心狂力壮卒难除。有时才到高原上,又入烟霞深处居。
牧牛:鞭索时时不离身,恐伊纵步入埃尘。相将牧得纯和也,羁锁无拘自逐人。
骑牛归家:骑牛迤逦欲还家,羌笛声声送晚霞。一拍一歌无限意,知音何必鼓唇牙!
忘牛存人:骑牛已得到家山,牛也空兮人也闲。红日三竿犹作梦,鞭绳空顿草堂间。
人牛俱忘:鞭索人牛尽属空,碧天廖廓信难通。红炉焰上曾容雪?到此方能合正宗!
返本归源:返本归源已费功,争如直下若盲聋。庵中不见庵前物,水自茫茫花自红。
入廛垂手:露胸跣足入廛来,抹土涂灰笑满腮。不用神仙真妙诀,直教枯木放花开。
简说之:从第一(寻牛)至第三种境界(见牛),是修行习禅者知道了有自性这回事,便身外身内苦苦寻找,通过艰苦的求索,见到了自性的踪迹,并最终明心见性。第四(得牛)至第六种境界(骑牛归家),是修行者在明白性后,进一步消除历来盘居潜藏在内心中的烦恼习气,不再让其主宰自己,而使自性成为真正的主人。第七(忘牛存人)至第九境界(返本归源),是修行者最终彻底破除我执和法执,消除一切对立,与道冥合。第十种境界是修行者在证得大道后,再人世度众生。
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第九种境界。诗中说:“争如直下若盲聋。”音乐大师最终的无言境界,似乎正与此相合。大师的无言境界,不是痴呆愚昧的无言,不是愤世妒俗的无言,而是充满喜悦的无言,是充满智慧的无言。小说描写了克乃西特去见他,试图打破他的沉默,回到我们这个日常世界,过上我们的所谓正常生活,然而无论克乃西特怎样努力,大师总是报以沉默和微笑,而当他灰心丧气之际准备放弃时,大师说出了唯一的一句话:“你这是徒劳的,约瑟夫,” 他的声音轻柔,语调里充满了感人的友爱以及体贴照顾的情感。于是克乃西特意识到,大师已抵达了一个我们无法企及的另一个世界,那里的法则与我们完全不同。用《十牛图》来说,大师已达到了“争如直下若盲聋” 的与道冥合的境界了。
那么,克乃西特在小说中,最后又达到了什么境界呢?让我们继续参照佛教思想来进行分析。
三、本生故事中的心路历程
在笔者阅读过程中,使笔者产生微微不满的是:主人公克乃西特似乎是个天生圣人,没有任何精神上的波折就可轻而易举地超凡人圣。但读到附录的三篇传奇,笔者豁然开朗了,原来作者是以这种方式来揭示主人公的心路历程。
这三篇传记是《呼风唤雨大师》《忏悔大师》和《印度式传记》,是描写克乃西特前生的。佛教中有佛本生故事,讲述的是佛陀在成佛前一世一世的经历。因此,这三篇传记也可看作是克乃西特圣者的本生故事,作者似要借此来展开克乃西特在此前已达到的种种境界。
《呼风唤雨大师》讲的是,克乃西特在远古时期,是一个原始部落的呼风唤雨大师,他观察天象,决定播种El期,举行仪式消除自然灾害。而在此篇传记的结尾,当巨大的灾难出现,呼风唤雨大师已无法消解时,他便按惯例以牺牲自己生命的方式来祈求灾难的结束。或许,作者在此试图告诉读者,主人公克乃西特很早已经有了自我牺牲的精神,尽管这是出于一种职业需要、职业道德。
《忏悔大师》讲的是克乃西特在早期基督教历史上作为一个苦行隐士的故事。那时他叫约瑟甫斯,是位忏悔大师。他的声誉远播,求教者纷至沓来。他一视同仁地接纳一切前来作忏悔的人,敞开耳朵和心灵潜心倾听,让倾诉者把烦恼倒空,再平静地离开。然而在他声名达到顶峰时,他内心的冲突也日趋激烈。他无法摆脱潜藏于自己肉体和灵魂中的一切本能,因而往往陷于苦恼和诱惑而无法自拔。时而是虚荣心生起,继而又自责,像得了热病,忽冷忽热。而越是渐近老年,他越是感到心情沮丧。他厌倦了自己的工作,怀疑自己生命的意义。失望之极,悲伤之极,终于有一天,他逃离了原住地,逃离了他的使命和职责。在一阵彷徨后,他想去找另一位忏悔大师狄昂,向他忏悔,并遵照他的命令工作,却在路上巧遇狄昂。原来狄昂此时也正厌倦了自己的工作,处于极其苦恼之中,想向他来忏悔和求教。而两位彷徨者中,毕竟狄昂更强有力些。在了解了约瑟甫斯的状态后,狄昂隐瞒了自己的真实状况,把约瑟甫斯带回了自己的住地,帮助他逐步克服内心的冲突,重新成为忏悔大师,为一切前来求教的人提供必要的帮助。
有许多作家描写过修道者的内心冲突,而有的冲突要远甚于本篇主人公的冲突。例如,托尔斯泰的《谢尔盖神父》就描写了一位同样被人奉为圣贤的修道者,他由于克服不了内心的原始的性冲动而犯错,于是逃离了圣人的生涯,去寻求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并由此感到与上帝同在。本篇似乎没有触及到性和寻求过普通人生活之类的问题,但实际上小说是以另一种方式解决了这类问题,这就是第三篇传记的任务。
第三篇传记是《印度式传记》,此篇传记类似于中国的黄粱一梦。在此篇传记中,克乃西特的前生是古印度的一个王子,叫达萨 他幼年丧母,受到继母迫害。一位正直的大臣为保护他,将他送出宫,于是他成了一个牧童。成年后,他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并与她结婚。其后,年轻的新国王——他的同父异母兄弟——来到了他所居住的地区,看中并强占了他的妻子。达萨愤而杀死了国王,开始逃亡。最后,他逃到了一位瑜伽大师的隐居之地,跟随大师修行。他虽努力修行,但并不能使内心平静。随着内心冲突的加剧,最终他想重新开始流浪的生活。在他即将离去时,瑜伽大师让他进入了一场梦境。在梦中,他的妻子回到了他的身边,他成了国王,他有了一个漂亮的男孩。而他的妻子越来越虚荣做作,在他眼里丧失了魅力。他把全部的爱倾注在儿子身上。此后,他与妻子的裂痕和冲突日益加剧。他喜爱花园和书籍,即使在与邻国的冲突中,他也倾向于寻求和平。而他的妻子则指责他懦弱,与他大吵一场。他出征了、除了满足臣民们的普遍要求,心中更多想着的是为了使儿子免遭敌人的侵害。其后是一连串的战争。而他的妻子已移情别恋,爱上了骑兵队长。他已经无所谓了,现在他的心中只有他的儿子。最后,一次战争中,他失败了,儿子被杀,他悲痛欲绝,随后醒来,发现只是一场梦,他依然在瑜伽大师身边,没有找回妻子,没有当上国王,也没有生过儿子。
人生如梦,人生是苦空无常,这是中国佛道两家的基本思想。此篇传记中,克乃西特完成了这一认识,放弃了对俗世生活、对爱情、对亲情的迷恋和执着。由此可见,作为玻璃球游戏大师的克乃西特,其之所以能轻而易举地超凡人圣,是因为他已经经过了许多世的修行,已经破除了对世间幻象的痴迷执着。
那么,这位玻璃球游戏大师在这一世的境界又如何呢?
四、圣贤悲剧的深长意味
小说指出,在克乃西特作为游戏大师的最后几年里,“我们已发现他内心厌倦这一职位,心灵深处转向了另一种目标。他为扩展公务可能达到的程度可称鞠躬尽瘁,他已跨过界限进入转身地点,他必须作为一个伟大的人物离弃传统的、服从秩序的小径,踏上那条没有前人足迹和经验,更没有人引领的新路,他 必须信赖那至高无上的、人类尚无法测度的力量”①。
①[瑞士]赫尔曼·黑塞:《玻璃球游戏》,张佩芬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277页。
让我们来分析一下他走上的是怎样一条新路。玻璃球游戏的特征是,将崇尚真理、崇尚美和静修三者结合起来,因此游戏能给人欢乐,给人崇高的精神享受。但善呢?道德呢?游戏者又将它们放在什么位置上?或许可说,真善美是统一的,在具备了真和美的地方,必然也是善的。但这至多是一种于个人有益的小善,而那类帮助他人、造福社会的大善,则与从事游戏的精神贵族群体是完全无关的。克乃西特要转身走向的是这样一条新路:他想进入社会,做一名小学教师,教导孩子们敬畏真理、尊重思想。他毅然地离开了乌托邦象牙塔,进入了一个朋友的家庭,承担起了教育他的孩子的责任。但这既是一个如他所追求的“超越”,同时又是一个悲剧。就在任教的第二天清晨,他由于陪伴孩子游泳而溺水身亡。
该如何理解这一超越和这一悲剧呢?
解读文本,笔者以为,作为一个追求超越者,克乃西特的精神境界,既不同于老年长老的独善其身、逍遥自在的境界,但似乎也未达到音乐大师与道冥合、神游象外的境界。如果他继续在卡斯塔里的象牙塔中修养身心,那他也完全可能达到音乐大师的境界,通达宇宙人生的实相,圆满个人修养。
但克乃西特的境界有其独到之处,他走的是一条类似大乘佛教的道路,不求自己先获成就,而是在帮助众生、为社会服务的过程中成就自己。就佛教来说,其修行的一般途径是自利利他,自觉觉他。即先完善个人,再帮助众生,前者是自利自觉;后者是利他觉他。但佛教中也有另一条特殊的道路,即不考虑个人成就,全心全意地帮助众生,如地藏菩萨所说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佛教中有一些志向高远或心气高傲的信徒,他们不求往生阿弥陀佛的西方极乐世界,而发愿世世代代在我们这个娑婆世界中帮助众生,走的正是这样一条道路。克乃西特在道德责任心的驱使下,毅然人世,承担起了在世人眼中一项微不足道的工作,这却是如他自己所说的一种超越,是一种破除“小我” 的超越,是一种追求大善的超越。但伴随着这一超越而来的悲剧,却提出了一个更为深刻的问题:超越者是否具备了与其志向相应的行动能力?
从克乃西特的情况来看,尽管他具有宽阔的心胸和宏大的志愿,甚至不乏行动的智慧,但还不具备相应的行动能力,故而“出师未捷身先死”。从小说的描写中可看到,他对孩子心理的判断是准确的,所采用的教育方法是得当的,所以尽管只有短短的一天的时间,他已赢得了孩子的尊敬和信任。但另一方面,当他第一天驱车从低地到海拔近两千米的高山上时,他已感到极度不适,只能勉强支撑。而第二天清晨,当他与孩子在看日出时,孩子心血来潮地跳入水中游向对岸,克乃西特为不使孩子失望,不让孩子失去对自己的信任,也跳入水中,追随孩子游向对岸。悲剧由此发生了。表面上看,悲剧是由一个具体的原因,即体力和健康方面的原因而导致的,但在本书追求超越的背景下,似可广义地看作是行动能力的缺乏而导致的。“知易行难” 的古老道理,又一次被这个故事所演绎(虽然,要获得此处的“知”,包括对众生和社会的责任心,已是很不容易)。就此意义而言,克乃西特是崇高的,也是脆弱的。
文本可如此解读,不知黑塞的本意是否的确如此。若果真如此,则黑塞之意境高远、思想深邃,令人叹服。
转载于《社会科学》2004年第2期,第112—116页。
博主补记: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德国作家,诗人。生于德国,1919年移居瑞士,1923年入瑞士籍。一生曾获多种文学荣誉,比较重要的有冯泰纳奖、歌德奖。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爱好音乐与绘画,是一位漂泊、孤独、隐逸的诗人。主要作品有《彼得·卡门青》《荒原狼》《东方之旅》《玻璃球游戏》等。
